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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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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膳後,臨淵獨自離宮。

李羨魚則將自己浸在浴桶裏,趴在桶沿上,垂眼想著應當給臨淵什麽樣的回禮。

她想,以前自己送小宮娥們的,多是衣裳,簪花,胭脂等物,可是臨淵是男子,應當用不著這些。

她悶悶地想了一陣,沒想到什麽合適的東西來,只好側首去問正往浴桶裏添水的竹瓷。

“竹瓷,若是要送男子東西,應當送什麽好些?”

竹瓷持木桶的指尖一頓,遲疑著問:“公主是打算送給誰?”

她小心翼翼地:“是您的哪位皇兄嗎?”

李羨魚耳緣微紅。

她含糊道:“差不多吧……”

反正,皇兄與臨淵皆是男子,應當是差不多的吧。

竹瓷松了口氣:“若是公主想送,便送些貴重筆墨之類的,既得體,又挑不出錯處來。”

李羨魚道:“可是,他素日裏用不上這些。”

竹瓷略想了想道:“那公主想想,那位皇兄素日裏喜歡什麽,投其所好便好。”

李羨魚以手支頤。

臨淵素日裏喜歡什麽?

她努力去回想,良久,腦海裏卻仍是一片空白。

她這才發現,她對臨淵,似乎知之甚少。

只知道他總是穿著玄衣,抱著長劍,沈默著跟在她身旁。

臨淵會喜歡什麽呢?

長劍嗎?

可是,他已經有一柄長劍了。

李羨魚苦惱地想了一陣,倏然,杏眸微亮。

臨淵已經有佩劍了,可是,他的佩劍上沒有劍穗。

她可以做一枚劍穗給他。

李羨魚手持絲線,在玫瑰椅上一坐便是大半日。

便連中途匠造司的工匠們過來,也並未使她分心。

配房裏叮叮當當的制木聲起了又落,長窗外的天色漸漸由明亮轉為濃沈。

直至星月高懸,一枚劍穗終於被她制好。

以近玄色的深青色為底,下垂藏藍色流蘇。

那枚色澤烏亮的黑寶石被鎖在寶藍色絲線交織打成的絡子中。遠望去,像是即將破曉的長夜裏,一枚星子盈盈閃爍。

李羨魚彎眉。

她想,臨淵應當會喜歡的。

遠處,亥時更漏敲響,是該就寢的時候了。

李羨魚便將劍穗放在枕畔,更衣團上榻去。

燈火熄去,殿內這般寂靜。

李羨魚有些睡不著,便習慣性地往紅帳外輕聲道:“臨淵,你困了嗎?”

“若是不困,便陪我聊會天吧。”

她的語聲落下,帳外許久沒有傳來回應。

李羨魚這才想起,臨淵是出宮去了。

今夜不會回來。

於是她在榻上轉了個身,伸手輕輕撥弄著劍穗底下的流蘇,有些出神地想——

臨淵現在在做些什麽呢?

是不是,正在宮外的某處,就著今夜明朗的月色,吃著好吃的糕點,清點著他新買的,有趣的小物件?

城外荒郊,玄衣少年持劍而行。

夜風吹過道旁衰草,將身後幾道淺至近乎不聞的呼吸聲送入他的耳畔。

人數不多,卻皆是好手。

這些明月夜的爪牙已跟了他半日,只待一個動手的時機。

臨淵握緊了手中長劍,拇指無聲褪開劍鞘。

他亦在等這個時機。

風吹雲動,將一輪明月掩至雲後。

其中一人猛然發難。

臨淵驟然回身,劍鞘落地,手中長劍與攻勢淩厲的匕首相擊,爆出一枚火星。

來人一擊不成,立時後撤,東西兩面立即有人猱身接上,一人持刀,一人持鉤。

刀鋒劈面,來勢淩厲,而鐵鉤陰狠,專攻腰腹。

臨淵後撤一步,避開刀鋒,手中長劍自肋下穿出,刺向持鉤之人,劍勢淩厲,一往無前。

持鉤者擰身後退,臨淵並不收劍,劍招改刺為掃,三尺長的重劍如有萬鈞之力,迎面擊上一人。

隱在暗處的持匕之人連連後退,吐出一口鮮血。

夜色漸沈,風聲勁厲。

這場在荒郊中的暗鬥漸漸行至尾聲。

兩具屍身倒在地上,於枯黃秋草上氤開深濃血色。

而持鉤者也終於被擊中手腕,鐵鉤脫手飛出。

臨淵欺身而上,單手鎖住他的咽喉,將他重重摁在身後的胡楊木上。

死士的後背猛地撞上樹幹,樹上落葉蕭蕭而下。

臨淵冷聲:“帶我去明月夜的入口。”

明月夜有兩個入口,一是供奴隸豎進橫出,一是由前來享樂的權貴們來往。

他要尋得便是後者。

這便是他這次出宮誘敵的目的。

那持鉤之人死死盯他一陣,嘴角驟然生出些扭曲的笑意。

“沒有奴隸能活著離開明月夜,你亦絕不例外。”

他說話間,口齒中開始淌下黑色的鮮血,繼而七竅都往外湧血。

臨淵立時收手。

明月夜的死士在地上抽搐了一陣,很快便徹底氣絕,沒了聲息。

四面徹底歸於寂靜。

風聲漸歇,一輪明月懸於高天,照身旁溪水如銀,潺潺而過。

臨淵在溪畔青石上蹲身,就著溪水,洗去長劍與自己雙手上的血跡。

薄紅如線,於明凈的溪水中飄搖遠去。

水中的月影時聚時散,依稀可見天上明燦星子。

臨淵起身,自袖內取布巾拭劍,一擡手,卻覺掌心觸感有異。

他垂眼看去。

卻見掌中並非是他隨身攜帶的布巾,而是一方柔軟的錦帕。

月白底,繡著重瓣海棠與玉蜻蜓,散著淡淡的木芙蓉香氣。

是白日裏李羨魚覆在他腕上的錦帕。

應當是倉促間,被他錯拿過來。

臨淵垂眼,在滿地的血腥氣中,突兀地想起那個木芙蓉花似柔軟纖細的少女。

這個時辰,李羨魚應當已經睡去了吧。

翌日辰時,披香殿裏秋光正好。

李羨魚坐在長窗畔,望著長窗外新結了果實的鳳凰樹,吃著一碗溫熱的甜酪。

身後錦簾輕微一響。

竹瓷自外打簾進來,對李羨魚福身道:“公主,顧太醫返鄉歸來了。正在偏殿中等您。”

“顧大人回來了?”

李羨魚輕輕一楞,隨即擱下手裏的甜酪,彎眉站起身來:“我這便過去。”

李羨魚隨竹瓷走到偏殿前,方繞過照壁,便見朱紅的殿門敞開著,一名眉眼溫潤的青年正在其間等候。

他是宮中的太醫,姓顧,本名喚作憫之,與她的母妃本出同宗。

若是在宮外,將族譜搬出來,一頁頁地細細翻過去,再依輩分來排算,李羨魚應當還要喚他一聲‘表哥’。

“顧大人。”

李羨魚彎眉輕喚了一聲,帶著竹瓷走進偏殿。

顧憫之眉梢微展,起身向她行禮。

“公主萬安。”

他如往常般穿著深青色的太醫服制,發束玉冠。只是今日懷中卻多了只白兔,正扒著他的衣袖探出頭來,往李羨魚的方向張望。

李羨魚杏眸微亮,輕聲喚道:“小棉花。”

這是她養在披香殿裏的寵物,月前便在顧憫之處醫治,如今應當是大好了。

她擡步走近了些,從顧憫之的懷中接過小棉花抱在懷裏,低頭看了看它的後腿,卻見剃了毛的皮肉上還留著個淺淺的牙印,忍不住心疼道:“寧懿皇姐的雪貂也太兇了些……它的腿還能下地麽?”

顧憫之溫聲:“它的腿已沒有大礙。待傷口處的毛發重新長出,便也能將傷痕掩住。”

“有勞顧大人了。”李羨魚抱著小棉花謝過他,又放輕了語聲:“嘉寧還有一樁事要勞煩大人。”

她輕垂下羽睫,低聲道:“大人不在的這段時日裏,母妃的病情似乎又重了些。時常鬧著要返家去,連送來的藥也不肯再喝。即便是哄她喝下,藥效似乎也不如從前了。”

顧憫之卻似並不意外。

他微垂了垂眼,低嘆出聲:“大抵是一種方子用得久了,漸漸失了藥效,需另開新的方子。”

李羨魚似懂非懂,只是輕輕頷首:“那我帶大人去重新給母妃診脈。”

即便是白日裏,東偏殿亦是殿門深鎖,十數名宮人輪番守在殿前,寸步不離。

李羨魚帶著顧憫之步入殿內,一擡眼,便見到淑妃顧清曉正端坐在支摘窗前。

她此刻剛用完湯藥,神態不似夜中那般癲狂,只是枯坐在那,神情木然。

“母妃。”

李羨魚輕喚了一聲,走到她的身邊去,順著她的視線往窗外望去。

支摘窗外,是東偏殿的庭院。

院內有一株十餘年的桃樹,是母妃入宮那年所植,春來時也曾花開似錦。

如今卻只餘枯枝殘葉,蕭索伶仃。

“母妃,我帶著顧大人過來看你了。”

李羨魚說著,便在她的身畔坐下,將懷裏的白兔抱起來給她看:“母妃還記得小棉花麽?它前段時日傷了後腿,送到顧大人那去醫治了。今日顧大人將它送了回來,說是可以下地了。”

她又將小棉花往淑妃那遞了遞,讓它柔軟的白毛輕挨著顧清曉瘦削的手腕:“母妃喜歡小棉花麽?若是喜歡的話,我便將它留在這陪您。”

顧清曉沒有回應,只是木然看著窗外。

李羨魚等了一陣,又將小棉花放到地上,輕聲與她說話:“對了,今日小廚房的點心是甜酪。應當是劉嬤嬤的手藝——她做的甜酪最是好吃,又香又軟,等會我讓月見她們拿些過來,與母妃一起吃。”

顧清曉仍舊是毫無反應,仿佛眼前的一切,都與她無關。

李羨魚卻像是早已習慣了如此,只輕垂下羽睫,一壁說著些近日裏發生的趣事,一壁悄悄拉過顧清曉的手腕,放到自己的膝蓋上,覆上一張絲帕,對顧憫之悄悄做了個口型:“顧大人,診脈吧。”

顧憫之隨之俯身,將指尖停留在絲帕上,面上神情微凝。

淑妃的脈象與他月前離開時,並無多大變化。

依舊是細若絲弦,脈象大滑。

顯是病久心脾兩虛,火盛傷陰之態。

易診卻難治。

他遲遲未能落筆開方。

李羨魚在旁側等了稍頃,見他眉心微鎖,神色也隨之緊張起來。

“顧大人,可是母妃的病情又加重了?”

“不曾。”顧憫之搖頭,心中仍是沈滯。

並未加劇,卻也不曾好轉。

數年來,始終如此。

無論是溫和的方子,還是藥性更為猛烈些的偏方,他都試過。

但他開的藥,始終如雨水落在青石上,毫無成效。

他懸筆良久,看向身旁殷殷望他的少女,終是不忍,只闔眼道:“心病終需心藥醫,我唯有開些固本清淤的方子,以待來日。”

李羨魚垂落的羽睫微顫了顫,終於還是輕輕點頭。

“多謝大人了。”

此刻,宮外青蓮街上。

臨淵已買齊了自己想要的東西,正往南側宮門處回返。

身旁長街熱鬧,兩側的商鋪與攤子上聚滿了游人,偶有貨郎走過他的身畔,搖著手中的貨郎鼓叫賣。

驀地,一陣馬蹄聲雷鳴般隆隆而起。

臨淵立時回過身去,見一輛銀頂軒車自長街盡頭呼嘯而來。

途中游人慌忙避讓,有來不及躲閃的,便被車轅上的馬夫持鞭抽中,疼得滾倒在地,更有無數街邊的攤子被駿馬掀翻踐踏,卻無一人敢上前討個公道。

有初到玥京城的游人險險避開,驚魂未定地去問身旁親友:“這是誰家的馬車,敢在青蓮街上這樣縱馬,不怕旁人告官麽?”

另一人低聲道:“你可看見了車轅上刻的騰蛇?那是攝政王府的徽記,這玥京城裏,誰又敢管攝政王府的事?”

言語間,銀頂軒車與臨淵擦身而過。

勁風將垂落的車簾短暫地揚起一瞬,臨淵擡眼,見車內大馬金刀地坐著一名身著蟒袍的中年男子,身形魁梧,眸光沈冷。即便只是這般隨意坐在車內,亦如龍盤虎踞。

只一個視線,車內的男子便似有警覺,淩厲向他所在之處看來。

臨淵卻已移開視線,看向一名險些撞到他身上的貨郎。

貨郎的挑子上,放著各種各樣得趣的小玩意。

其中一樣,是個做成少女模樣的小泥偶。

玉白的小臉,彎彎的眉毛,唇角還有兩點小小的紅靨,倒有點像是剛輸了六博的李羨魚。

他依稀記得,自己在還李羨魚銀子的時候,似乎從她的手中見過這個東西。

他問貨郎:“這是什麽?”

貨郎扶著一旁的墻皮站穩了身子,笑著道:“這是磨合樂。公子可要買一個?只要十五文錢。”

話音落下,身後被勁風揚起的車簾無聲垂落,駿馬拉著軒車自長街上呼嘯而過,往南面疾馳而去。

似乎是南側宮門的方向。

臨淵皺眉,眸色微凝。

貨郎並無所覺,只是一心想做成這筆生意,仍舊是孜孜不倦地念叨著:“公子可別嫌貴,姑娘家都喜歡這個東西,您可以買個去送心上人,保準她會喜歡——”

他說至一半,人流倏然往這一湧。

貨郎下意識地閃躲,再回過神來時,身前早已不見了少年的蹤影。

貨郎一楞,低頭去看自己的挑子。

卻見方才的那個磨合樂早已不知所蹤,而原本放磨合樂的地方,整整齊齊地鋪著十五枚銅錢。

少年的身法極佳,一路踏瓦前行,比需要驅散游人的銀頂軒車更快趕至南側宮門。

他未等那輛軒車到來,而是迅速驗過牙牌,返回披香殿中。

此刻,辰時的更漏尚未過半。

少年握著那只磨合樂,疾步繞過照壁,往李羨魚的寢殿中趕去。

途徑偏殿時,他聽見了李羨魚的聲音,步履隨之一頓。

他擡眼,往聲來之處望去。

秋日淡金色的日光下,懷抱白兔的少女與深青色太醫服制的青年並肩走來。

“今日有勞顧大人了。”李羨魚眉眼彎彎地與他說著話,又從竹瓷手裏拿過一個小瓷碟遞與他:“這是披香殿小廚房裏做的白玉霜花糕,比禦膳房裏做的還要好吃許多。顧大人趁熱嘗嘗。”

顧憫之卻之不過,停下步履,執箸取了一塊嘗了,語聲溫和:“多謝公主。”

李羨魚抿唇笑起來,對月見道:“快將這些都用荷葉包了,給顧大人帶上。”

太醫院中的太醫雖多,願意往披香殿裏來的卻少。

即便願來,也是要塞許多銀子,才肯略盡些心力。

可許是連著一層遠親的緣故,顧大人每次過來,都從不收她的診金,也不肯收其餘貴重物件,還為她母妃的事廢了不少心力。

李羨魚總覺得過意不去,每次顧大人過來的時候,便讓小廚房裏多做些點心包給他,也算是一份謝意。

月見對此早已見怪不怪,立時便笑著退下,很快便拿荷葉包了點心過來。

顧憫之沒有推辭,只道:“這次的藥方未必會比之前的穩妥。若淑妃娘娘不適,公主可隨時遣人來尋微臣。”

李羨魚連連點頭,一直與月見送他到偏殿門外。

顧憫之的背影漸遠。

李羨魚這才提裙往回,略走了幾步,便似想起了什麽,輕聲問月見:“對了,之前讓你溫著的點心可還留在小廚房裏?”

月見點頭:“公主可是餓了,奴婢這便過去拿來。”

“不急著拿。”李羨魚彎眉:“你先去將藥熬上吧,我待會自己去小廚房便好。”

月見應聲,帶著小宮娥們往熬藥去了。

李羨魚便抱著白兔往坐楣上坐下,托腮望著遠處安靜的庭院,紅唇漸漸抿起。

——辰時都過了,臨淵怎麽還不回來。

虧她還特地給他留了點心。

再不回來,剛做好的酥餅可都不香了。

她這般想著,忍不住又試著往身後喚了聲:“臨淵?”

話音未落,便見玄衣少年自廊上現身。

他淡淡垂眼:“公主。”

李羨魚訝然放下托腮的素手:“臨淵,你什麽時候回來的?”

說著,她立時便想起了留在小廚房裏的點心,又彎眉笑起來:“你回來的正好,我帶你去小廚房裏吃點心去。”

她從坐楣上站起身來,抱著小棉花去牽他的袖口。

臨淵垂眼,語聲冷淡。

“我不吃別人吃剩的東西。”

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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